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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南阳(下)

四、匠人精神

南阳有个万兴东大药房,这个名字外地人没听说过,但是老南阳人都知道。此药铺于1767年由当时有名的晋商刘子清创办,卖药行医经营了200多年,直至1956年,万兴东由私营变成了公私合营。经历了抗战和文革的洗劫,如今南阳的万兴东大药房依然屹立不倒(据说有几个孙子辈在做),开始做了连锁加盟。但南阳医药对外打出的品牌是“仲景制药”,似乎把这个百年老字号给彻底撇一边儿了。更为可惜的是,早些年南阳建设规划不是很合理,在文物遗址密集的大寨门附近只是做了个别文物的独立保护,并没有站在旧城改造与人文历史景相观统一的高度来审视(该地段地价如今同样比较金贵),所以如今万兴东大药房旧址如今周围全是多层住宅,对比之下一处极具人文价值的景观人文被矮化不少,已显不出万兴东当年的气派。文物局2005年修复万兴东,还跟附近物业公司发生了官司,物业擅自拆毁了万兴东的东配房。官司一直拖延数年。

万兴东大药房的后门就是白河,当年位于长春路最繁华的地段。新鲜药材从汉口、宁夏等地运到小寨门,从寨门进入万兴东的作坊进行加工,十里八铺的人都赶早来到万兴东进药材看病。

万兴东药房正堂中厅柱上曾悬挂一幅对联:“慎之慎之,武乡候小心谨慎犹有街亭之误;钦哉钦哉,张仲景医家神圣遗著金匮玉函”。一个药店之所以有200年的历史,其秘密全在这一副对联里面。

从万兴东残存建筑的气派,内部木雕石雕的精美,我想象着当年万兴东一代又一代掌门人坐镇汉口,远赴全国各地保证从原产地选购上等中药材的情景。万兴东集加工、制作、销售为一体,在武汉等地还开有分号。惜乎文革期间东家刘捷先画了一棵松树,树枝像一棵藤。有人附会说,他是想用藤条缠死象征共产党高风亮节的松树。于是,批判、游街、揪斗接踵而至,直到1974年抑郁死于院中。

(鼎盛时期万兴东)

我翻阅手中一本南阳档案馆1988年编的《南阳古今》,在第十五部分介绍名优特产的专题,还专门介绍了南阳汽车厂生产的黄河NY150和NY151型八吨载重卡车。查阅图片,当年南阳的黄河汽车用如今的标准来看着实笨重,配置也很落后。但当年这是一款全国畅销的重卡。南阳汽车厂曾是全国三大汽车制造厂之一,是八十年代全国的明星企业,生产的重卡比西安、济南的重卡吨位还要略胜一筹。到了九十年代国企改革,汽车厂被一帮专业倒卖国家资产的人骗取控股权,这些人趁机抵押汽车厂资产拿到贷款,堵死了南阳汽车厂最后的生路,汽车厂改制遂宣告失败。如今济南汽车制造厂变成了中国重型汽车集团,生产出了各类畅销的重车,陕汽重卡更是成了规模,俨然成了重卡的代名词,而南阳汽车制造厂的遭遇却迥然。论人力、物力,南阳的条件不比这些地方差,当年的改制如果成功,南阳说不定也会成为芜湖,创出一个南阳的“奇瑞”。

(黄河牌载重汽车)

这些年,看到有人提日本的“匠人精神”。《胡润全球最古老的家族企业》里,日本的寺庙建筑设计金刚组和粟津温泉都经营了千年以上,着实让人震惊。耗费人力物力又讲求工艺的产品,在任何地方,价格都不会便宜,也注定不会成为大众消费。但是把大众消费的东西,做得像工艺品一样精益求精,这就是市场竞争和民族文化共同作用下培养出的一种精神。

谈匠人精神,一个前提是企业能够长久生存。中国这百年经历了一次次战争和政治动荡,找出一个真正意义上存在百年而产权不易手的企业,真非易事。1953年全国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百年老字号改姓社,政治意义重大。但全行业国营或者公私合营,实质就是政府说了算的管理模式,经理没有经营实权,管理层没有改革红利,员工缺乏生产激励。于是到了八九十年代,在邓总、朱老板的倡导下,许多国营公司纷纷改制,一下又回到了私营和股份制。

南阳的万兴东,现在是牌子还在,工艺和规矩失传了,许多老字号面临同样的困境。这似乎也情有可原:创业之初,是简单的手工或机械作坊,现在需要机械化、电子化大生产,需要专业的推广,为了顺应潮流,旧的工艺不少就要淘汰,不少规矩就要打破。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竞争激烈的年代,必然是谁先抢占到市场份额,谁就有生存下去的可能,你固守原来的工艺,就没有足够利润的作支撑,最终依然是条死路,而人家捞一票就走的,靠短线投资,却发了家。市场如此,如果你在研发、设备方面投资巨大,短期内回报率又不高,何必劳神费思呢?中国义乌小商品市场的转型,难就难在这里。

今年有机会去了洛阳博物馆,参观了河洛文化展。看了不少精美的文物,方真切感受到,贵族生活的精致之处。放茶壶的架子,银丝镂雕,做成仙鹤的样子,日常使用的茶具和碗,甚至夜壶(虎子),都制作精美。制作这些东西可谓费时费力,也只有贵族能消费得起,没有贵族的消费,我们今天不太可能看到这么多巧夺天工的精美器物。这就说到了消费能力。中国市场在国际上被认为是低端市场,产品质量不高,各行各业往往在一个低层次竞争。一个朋友做沃尔沃挖掘机维修,我问他们主要的竞争对手是否是三一重工,他告诉我,在技术上,日本和德国的企业处于垄断地位,小松、日立、利勃海尔等才是沃尔沃的强敌。

(洛博的仙鹤架)

消费能力达不到,就注定消费的产品处于低端。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沿海商品总体要比内地质量好一点,上海、杭州的产品又比江浙其他地方产品整体质量可靠一点。整个市场的消费能力和商业竞争的升级,是长期的战略转型,需要一、二十年才能形成一个升级周期。

被市场淘汰的产品,未必就没有价值。以老字号为例,许多老字号产品的工艺技术,是超越时代之上、不可替代的。在竞争强烈的消费市场,它们由于传统工艺的耗时耗力而无法与机器化生产的大众消费品相抗衡,最终濒于失传,但一旦社会拥有足够的市场和财力支撑这些消费时,他们毋庸置疑是一笔可贵的财富。而这之中,老字号如何生存,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对一件事情的追求既需要对技艺的自信,也需要对生存大胆的探索。规则有变,有不变。俞敏洪曾公开表达过对新东方上市后的失望,一个教育机构从最初对学生负责转变为既要对学生负责,更要对全体股东负责,商业化是不得不走的路,但对于初心不改的教育者来说这可能也是痛苦的,资本永远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资本不可能把教育放在第一,但如果没有大量资本,如何让更多人受到优质的品牌教育呢?这听起来很矛盾。

把一种技艺,千百年不变地传承下去,是一个很理想的状态。这份理想的存在,更依赖于有懂他的人去做这件事,只有做了,才知道如何去爱护这门技艺,如何让它传承。

近几年最让人振奋的一个案例是陈鸿道带领的加多宝团队,把本来没落的凉茶市场做出了巨大的市场份额。以此眼光看,老字号不是一律不可救药。

南阳有许多宝。南阳黄牛、镇平玉石加工、南阳丝绸、镇平地毯、西峡中草药,还有秀美的山水。这里有许多身怀绝技的匠人。价值的传承,正在吾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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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爱、死亡和归宿

洛阳新安某矿90年代初有一幢惨案。某女孩生得漂亮,就被矿长看上,霸占了她,后来许诺给她解决工作编制,她就没有告官(这事透漏出去对于她自身也是打击,矿上有编制的工作待遇相当好),再后来,女孩又被前来矿上巡查偷税漏税的某人看上,某人威胁矿长,矿长就许诺女孩好的工作条件,一次性解决编制,把她介绍给巡视员玩弄,后来巡视员走了,女孩也没有得到承诺的条件,就起了杀心,和自己的姐妹曹某一道把矿长的女儿杀害并焚尸。当然,女孩和曹某最后也被枪决。

这个故事和电影《白日焰火》有几分相似。

欲望、暴力、性、纠结、爱、幻灭。

看如今中国的尘土飞扬,空气里充满着这种东西的味道。

平坟运动有着冠冕的口号,但是房地产的脚步却碾压了一起阻挡它的尸体——这尸体就是自己死去的祖宗。

棍棒挥舞着,一帮小人胆颤,一帮小人窃笑,一帮小人溜须拍马,天空中飘满弯曲的倒影。

种种无奈。中国人无处安放自己的灵魂。

我们的生活从来没有如此节奏地快过,我们的精神从来没有如此深度地被异化,我们的体力从来没有如此纷繁地被消耗。

某日,我在南阳化纤纺织厂废弃的工厂里和潘晓一起拍照。一座工厂,短短三十年的寿命,留下了一大堆失业的工人和家属,贫穷、无助,不少工人竟然还住在70年代搭建的棚户之中,焦急地等待着拆迁(那些棚户没有房产证,照理说又属于违建)。像一个苟延残喘的废人,等待出卖自己的器官。厂房周边散乱地堆积着生活垃圾,化学药品,酒瓶,煤炭,烟盒,工厂还在开工,只是勉强维持一部分人的生计。

去纺织厂的路上,我看到了南阳汉画馆。阴郁的雾霾之中,显得肃穆厚重。

回来翻看南阳的汉画,伏羲和女娲手捧灵芝升仙的形象在我脑中萦绕。伏羲女娲人首蛇身,南阳的汉画人物,透出一种秀气和飘逸。

有学者说,女娲是阴阳合体,女人身,那蛇是男根。蛇在图腾中有雌雄同体的意味,画在女娲身上,就是多子,画在伏羲身上,就是男根。伏羲女娲这对偶神,人首蛇身,雕刻于墓门之上,代表着生者对亡者升天成仙的期盼,好让仙人保佑家族后代多子多孙,生生不息。

南阳汉画之中,还有许多夫妻合葬墓的汉画,画中的伏羲女娲,两尾相交,飞天升仙,意味着墓中男女生生不息,永不分离。

南阳汉画还出土过不少羽人,长着翅膀的人,与神兽嬉戏。人长出了翅膀,飞向大空。据学者考证,南阳远古时期是三苗活动的地域,受东夷文化影响,故而有“鸟”图腾的崇拜。

前几年,南阳名门华府(原西关煤场)动工之时,出土了精美的申国玉戈,上刻鸟形文字:彭宇之戈。南阳汉画中也有不少长翅膀的神兽(学名:翼兽)。

女娲伏羲没有翅膀,但那灵芝,仙草,就是他们借助的翅膀(也出土过长翅膀的女娲伏羲,原图没找到)。

在南阳汉画之中,生人对死者是有期盼的,为了这份期盼,生人在墓室上刻上神兽,镇住妖魔,保佑墓主人升天,为生人祈福。

而这些长了翅膀的汉画形象,反映着生人心中涌动着的超脱世俗,寻求归宿的愿望。

在汉画之中,有那么一个模糊的神话系统,简单地说,就是借助神兽,仙人,仙草的帮助祛除恶鬼,使亡人成仙,奔向辽阔的太空,保佑子孙对子多福。

女娲、伏羲、羲和、常曦、西王母、雷公、河神、神象、朱雀玄武苍龙白虎,一系列的神人、神兽,保佑、帮助死者,以达到成仙的归宿。

这种简单的愿望,借助鸟的翅膀,借助神话的飘逸,把人的存在与世界、宇宙的存在融为一体。死便是往生,是一个新的开始。

南阳出土的汉画,最精致的构图当然也比不上后世的工笔画和壁画,但那种淳朴,飘逸,隽秀之中,暗藏着2000年前汉朝人生与死的审美。那死亡,不过是长了翅膀的飞翔。那不是一件怕人的事,而是一段宁静的归程。

老南阳有一个老鳖坑(现文正街北侧)。听老人说,坑里的老鳖是五个爪子,南阳人谁在白河里捞到乌龟老鳖,也都顺手都扔在那个坑里,在南阳人心里,乌龟老鳖是神兽,是不能吃的。它们镇住南阳的地气,不让发生灾异。这个说法,跟汉画里的神龟升仙,神龟辟邪,有着源溯。

南阳汉画馆还有一块儿镇馆之宝——《许阿瞿墓志铭画像石》,1973年出土于南阳市东郊的曹魏墓中。许阿瞿墓在三国时即被盗,但墓石的拥有者甚为喜欢这个墓石,死后把这块儿墓石砌在了自己的墓中。墓石上,刻有中国最早的墓碑文,其文曰:

“惟汉建宁,号政三年,三月戊午,甲寅中旬,痛哉可哀,许阿瞿身,年甫五岁,去离世荣。遂就长夜,不见日星,神灵独处,下归窈冥,永与家绝,岂复望颜。谒见先祖,念子营营,三增仗火,皆往吊亲,瞿不识之,啼泣东西,久乃随逐(逝),当时复迁。父之与母,感□□□,□壬五月,不□晚甘。羸劣瘦□,投财连(联)篇(翩),冀子长哉,□□□□,□□□此,□□土尘,立起□埽,以快往人。”

阿瞿生年多病,父母投财连篇,却不见阿瞿好转,终不满五岁而亡。家人为阿瞿举办了葬礼。多年以后,父母怀子,阿瞿的形象在父母的脑海反复出现,让父母难以入眠,仿佛阿瞿的鬼魂在四处游荡。亲族为此三增仗火,专门举行了祭祖仪式,希望阿瞿的灵魂在先祖的安抚下可以得到安息,可阿瞿在父母的梦中扔频频出现,梦中的阿瞿东西啼泣,身影久久萦绕。阿瞿的父母醒来之后,悲痛欲绝,以为阿瞿的灵魂得不到安息,便把阿瞿墓迁葬,照成人之礼厚葬并进行了鬼祭。

画像之中,已经长大的阿瞿,看着艺人为其表演歌舞节目,开心地笑着,从此不再孤寂。

一块阿瞿墓石,讲述着人间最为真情的故事。生人思亲,为亡人刻了这么一块画像石,画中即有阿瞿生时欢乐的影子,更有家人想象爱子长大后的情景,虚幻合一,寄托着生者的哀思。

常人的生活,都会遇到许多解不开的结,亲人亡故,情场失意,事业受挫……人生有许多大不幸,在汉代的南阳人那里,他们通过一次祭祖,一次鬼祭,一幅想象亡子成年欢乐的画作,来一点点平息着心中的哀伤,而这些活动也永恒地留在了青石之上。

在老南阳卧龙桥头,原有一只铜凤凰,额头高举,展翅向天,它总让我想起屈原的多愁善感和诗人的浪漫,让我想起汉画石的女娲伏羲,想起羽人和神兽,想起楚辞里的众人皆醉我独醒。

在汉画之中,汉人贵族的生活悠然自得,汉朝工匠的作品带着思想的飘逸,透露出人生的质朴,从遗存的画像石中我还看不到明辨善恶的标准。《庄子·胠箧》有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存在,制定了道德的标准,人类就远离的淳朴。在汉人的思想之中,善与恶的区分,也许只是翼虎吃鬼魅的形象。仁义道德善恶的区分,还远没有那么复杂。

庄子讲过一个故事,甲乙两人分别去放羊,甲只顾读书,把羊给丢了,乙只顾来赌游戏,把羊也丢了,两人秉性不同,但把羊丢了的结果是一样的。由此推知,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与大盗跖死于东陵,从减损人的天性上说来,是一样的。有人死于仁义,有人死于名利,其实是一样的,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都是丧失了自我。

在没有善恶明显的区分以前,人应该是超脱自由的。喜则喜,悲则悲。甚至连这些的区分,也被浪漫的神仙思潮所掩盖。

终两汉之朝,谶纬思想流行。这不是说那时的人真的信鬼,当汉之时,人的智慧也并不比当代人低到哪里,只是那时的善恶之分是醇厚的,在缓慢的生活节奏之中,男耕女织,贵族就是贵族,小民就是小民,溜须拍马的人有之,纨绔败家的人有之,但也有像卜式一样的人物,屡输家财,不求成败回报的本分之人。

兄弟分家,卜式只留下羊,把家财留给弟弟。弟弟把家产输尽,卜式把自己挣来的钱分给弟弟。匈奴来犯,卜式把自己一半家财捐给国家,武帝问你想做官,还是有冤情?卜式都没有,丞相公孙弘就以为卜式的做法非人情,就把他关了起来,放出来之后,卜式依然屡屡为国输财,武帝便叫卜式饲养上林苑的羊,卜式把羊养得又肥又壮,武帝称奇,卜式说:“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矣。以时起居,恶者辄去,毋令败群。”

卜式这样的人物,当然不具代表性,但卜式的行为所体现出的精神,却和两汉思潮暗和。

把善恶交由鬼神,交由巫祝,善恶被外化了,仁义道德被外化了,存于生人内心之中的,是一片混沌未开的浑厚自然,这大概就是孟子所向往的浩然之气。

庄子说,小迷惑搞不清方向,大迷惑混乱了真性(小惑易方,大惑易性)。欲望、暴力、性、纠结、爱、幻灭和仁义道德一起,漂浮在空气里,迷惑着我们的眼睛。

在南阳的汉画之中,我看到了一种清楚简单的生活状态,叫做:安稳。

参考文献:1.《淮阳泥泥狗及其审美潜能》贾怀鹏

2.《原始图腾生命意蕴的中西比较》寇瑞娟

3.《论汉墓画中的伏羲女娲神话》过文英

4.《女娲形象研究》张国华

5.《厚葬的殇者,驱祟的仪式——南阳许阿瞿墓石个案研究》王娟

6.《诗经楚辞中鸟意象的文化透视》张燕

7.《图腾崇拜到物我同构的飞翔》李良

8.《诗经鸟意象研究》曹志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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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宛城旧事

你看1948年的南阳地图。那个时候南阳城叫梅花寨。咸丰的时候,南阳知府顾嘉蘅为了抵抗捻军,在明城墙基础上大修内城城墙。东西南北四门,东曰:“延曦”,西曰:“永安”,南曰:“淯阳”,北曰:“博望”。其上皆有楼,门之外皆有月城,城隅皆为屋又起阁,东南隅城上曰:“奎章”,凡置炮台三十、警备四十三,堰梅溪为池,水自永安门外环城而左置石壩,时其蓄泄,以城之高,为池之阔。近池起女墙其高得城三分之一……

1862年,太平天国十万大军围城十七日,筑土墙封锁城关出口,筑高台侦查城内动静。挖地道,用火炮,想尽办法未能破城。后任知府傅寿彤为防捻军再次来袭,遂依地势作外城,重新修缮内城,疏浚河道,将四个外城连为城寨,视若梅花。

城寨现在皆已不存,我小时候在白河河边还可以看到零零星星的断垣残壁,那时候在河街口走,穿过泥泞不堪的小路,就看到黄土堆上长满荒草,却不知道那就是寨墙(后王凌云司令因内战也修复过)。穿过寨墙,就看到黄橙橙的河滩。

“那时谁想到白河滩的撂天瓜地现在寸土寸金呢?”老辈人说。

现在淯阳桥的歌德咖啡旁,当初是小寨门,塌了半个顶,2000年后,被无故拆除。

现在解放路一片萧条,只剩些铁匠铺子。48年的时候这条街叫中山街,清末的时候,这条街分为两段,南段叫南门大街,北段叫长春街。那时候这条街商号林立,卖玉雕的“大发大”、“兴盛德”,做金银的老凤祥、天成、老万年,卖丝绸烙画的“旭长仁”、“永发恒”……一派繁华。至今你去看那里的老房子,镂花雕窗的二层木质阁楼,做工精巧的门楼头,尚可让人想见当初此条街的兴盛。

记忆是灰色的,就像杨保国钢笔画里所描绘的南阳老景。

小时候在中州路和人民路交叉口,还见过杨保国在那里办画展,求捐款,那时候不知道他已得了重病。

一切都在消失。

商场天桥那里,从我记事起,一下雨就整个涨水,涨很深,车辆无法通行。后来才知道,这条人民路是沿护城河而修,路旁那条臭气熏天的水沟,原是当年内城的护城河,几十年来被生活垃圾塞满河道,又没人组织疏通,雨水就不能顺河道排出,于是凡下雨稍大一点,河道涨水,涌到路面。直到几年前才疏浚水道,重通白河,这才把陈年积病给彻底整治。

翻看老地图,南阳城内河道纵横,当初顾嘉蘅、傅寿彤两任知府修缮南阳城,将南阳城河道联通,似南方水城,就南阳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开凿人工坑道,坑道密布城内,老南阳城“八十一巷,七十二坑”。居民生活污水、下雨积水先顺地势流入内坑,坑满入内河道,内河道顺护城河道流入白河,老城所有宅子门槛都做阶梯,特为高出地面,就是为了不让排水入户。自然的依傍,巧妙的设计。简单实用。

直到49年,南阳城的内外城建构都完整保存。内城周长3700m,面积约86.4万㎡,只有当今南阳师院的三分之二大,西到人民路,东到菜市街,南到大统门口的中州东路,北到工农路北口共和街,明伦·商圣苑;外城周长7300m,面积约267.8万㎡,西到建设中路电厂与梅溪河交叉口,东到医圣祠的温凉河,南至淯阳桥,北至光武路老飞机场。

城就这么大,一天就可以绕内城外城转一圈,那街上的人,即使不相识,也必定见过,如果确定没见过,定是刚来的外地人。

城中人有定数,生活民风必有特色。因为城就像一个大家,不类现代的都市,大得没有边界,所谓风俗早已混杂。

文庙、社稷坛、城隍庙、关公庙、山川河神庙这是几乎每个古老城市必有的,而民间祭祀的各种神庙寺院祠堂则因地方而异,布于市区中心和四角。三贤祠、天妃庙、天主教堂、白衣堂。每年春秋季,都有各种庙会,用以物资交换,互通有无。而这更成了年轻男女,稚子儿童交游的好时机。如今府衙鸿德购物广场一带的繁华,正有当年庙会的遗风。

这些庙宇祠堂,是城中人思想的归属,代表着对君权等级的敬畏、对祖先仁人的怀念,对山河湖海的祭祀,对佛、老及各种外教的信奉。人生于斯长于斯,这种归属感被牢牢地界定在南阳地区之内,你的身体与灵魂,都出于此。而不会有丝毫迷失。因为这种构架一脉相承。

建国以后,当时意识形态力求除旧立新,要对旧事物总清算,甚至斩草除根,所以政策上并不鼓励保护这些以儒释道为土壤的宗庙信仰之所。又因为建国之初从上到下一穷二白,这些寺庙道观正是政府办公的好地方,所以几乎所有的宗庙祠堂寺庙道观,都被占为公(国)有,用以政府办公,这些建筑又历经之后的各种运动,后来之毁坏改建,可想而知。这种中断是几代人思想的中断,至今不能恢复。

我在温州看到不少氏族祠堂和关公庙,这大概是宋明时期中原移民保持的古风。

到了八九十年代,便是我记忆中的南阳。人民路如今的中心广场,是曾经的体育场,记得第一年开福利彩票,体育场人山人海,传闻有人摸到了彩电洗衣机,而大伯带着我与妹妹也迫不及待一起去摸奖,却只摸回来几袋洗衣粉,惹得全家人大笑。

南阳古城的布局,直到九十年代对南阳人生活都非常有影响。人民路,仲景路,建设路、中州路所夹的区域正是自古而来的南阳内城区,这些区域最繁华,尤以解放路、新华路、人民路为著,这四条干道之外,就被称为“寨外”,虽然有些地域被夹在内外城之间,却依然如此。

校场路被称为东关或寨外,除了聚集在河街的回族及其古老的清真寺,那里还有练兵场留下的巨大空地、无尽的河滩,到九十年代,东关都还是一片荒凉,更不说白河以南区域,那里是大片的采沙场和枣林,据传枪毙犯人就在那里的河滩和沙渚。

现在这些古老的地名都一个一个消失。小时候,东关北关南关西关,尚能分辨,马王庙、三皇庙、五道庙、杨家后坑、老鳖坑,即使不知道具体地点,也能认出个大致方位。而现在没有老辈人指点,自己极难分辨。

城市的老建筑是城市历史的坐标。它们一旦毁坏,城市的历史便难以辨认。我现在已经无法用2012年的地图确认80年代的南阳,1948年及其以前的南阳对应的现今所在,更是难以辨认,只剩河流、护城河和零星的祠堂尚能让我画出大概。

失去坐标的城市就这样扩散在经济的大潮中,其历史被冲淡,冲淡得面目全非,没有特色的城市长着千人一面的面孔,大历史被抹去,个人的历史便无法重提,人便失去了归属。

90年代,当人们赶时兴都养起见人都会摇尾巴的京巴狗,我爷却养了一群大丹狗,那种体型巨大的德国斑点狗。我和妹妹便常常陪爷爷到河边遛狗,淯阳桥南头,如今的淘气猫游乐场,曾是狗市,养狗的人来这里遛狗,交易,斗狗。后来市里下文件不让养狗了,城管四处巡逻,便只好卖掉。现在不知为什么,又不管了,户主们养起了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名贵犬种。没有连贯性的政策,对狗如此,对人和城市也一样。城市的建设,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一以贯之的精神,而全凭了个人喜好,甚至仅仅是为了迎接某一大型活动,而大拆大建,缺少与人心相通之所向,这样的城市只是华丽的空壳,没有灵魂。

记得南阳第一次大型爆破,是爆破坐落在新白河桥与滨河路的交叉口的绿洲大酒店(现在百年老妈火锅店的位置),当初爷爷开着三轮摩托车去看,还接受了电视台记者的随机采访。当初电视直播,只听轰然一声,大楼倒塌了,南阳人第一次见这样快速的爆破。如今城建的速度,便如此种爆破,一个“拆”字,便是一颗定时炸弹。

儿时最美的记忆,莫过于在白河滩上跑,那时的白河滩全是沙子,没有覆土做绿化。光着屁股在河滩上挖沙,挖水道,把水引到水道捉鱼。大人们在远处河里洗澡游泳,乃最美的享受。父亲会做风筝,用竹篾扎起风筝给我放风筝玩,但竹篾削得太厚,让我跑了好久也没有把风筝成功放起来。

那个时候电视剧《南阳大会战》在龙泉阁附近开拍。演员骑着马从白河滩溅水而过,我就追着那大马,纵身一跃,扑向河滩,一动不动,奶奶怕我淹着,连忙跑过来,却看到我跳起来嘿嘿笑,过一会儿又去用沙子把自己整个埋起来,让奶奶找我的脚在哪里。

而这些快乐,早已逝去。

关于97年,我记得的是《泰坦尼克号》。现在我知道那是中国引进的第一部好莱坞大片,而那时候我只听说看过的人不住地谈论感觉上的震撼,他们相互争论着看的次数,有人说,她看了十遍,还有人说,这个片子是“黄片”,而我只是单纯地渴望要看看这到底是什么片子。终于邻居阿姨带着我的好伙伴和我一起去看那大片,在关键时刻,却用手分别捂住了我俩的眼睛,我从指缝里模模糊糊地看到他们在画画。那个电影院坐落在火车站附近,叫新西电影院,南阳还有东方红电影院,但离我家太远,我就不太熟悉。

那时学校每隔一段时间会组织我们去看电影,所谓“爱国主义教育”或者“亲情教育”,不是打仗,就是哭哭啼啼的片子,回来必有作文要写。那时候有一个姓聂的同学,看电影时哭得泪流满面,许多同学都哭了,他们说,老师也哭了,可是我没哭。电影中的小女孩为了给妈妈治病,把养的白色母鸡杀了,那时毛色纯白,冠子乌黑的母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母亲单位里时常也会组织看电影。有一次单位发了电影票,要员工自愿看,并作说明:夫妻可以去,成人可以去,小孩子不可以去。看场电影不容易,我偏要跟去,父母不让去,我就跟在后面,最终被售票员阿姨拦在外面,我要冲进去,又被人家拦在外面。电影开演了,我趁售票员不在,溜进电影院,却看到荧幕上一个女人裸着上身,露出巨大的乳房,医生在旁边不紧不慢地讲解,我看了一会儿,便听到几个年轻小伙在一旁边说边笑,不到五分钟,我沮丧地出来,演的什么东西嘛。

新西影院后来经营不善,倒闭了。改为健身房,后来健身房也倒闭了,就变成游戏厅,游戏厅倒闭了就空置多年,现在变成了高耸入云的格林酒店。

小学的时候,我喜欢集邮和访古。和好友温遍访南阳老城,那时府衙还没有开始修复,便一道门一道门进去寻访古迹,然而府衙内民居错杂,到处一片破败,加之年幼少学,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府衙自2001年开始修复至今,俨然恢复了清代全盛时期的规模,现在经过府衙,看到府衙正门与照壁,古之威仪毕在于此。不觉心中欢喜。只是这里收起了不菲的门票,再也不能自由出入了。

2012年回南阳的时候,城周边的许多地方从来没有见过。宽阔的道路,多如笋出的高楼让人惊叹城市的扩张速度。

翻天覆地的改变碾碎了旧时慢条斯理的记忆。高速经济发展是不是就意味着转嫁经济风险与高额代价?每当看到高楼和所谓CBD,我都心情复杂。

如今城市没有灵魂的狂奔,如同制造废墟。生活质量的提高,是以生命痛苦与灵魂死亡为代价。废墟坍塌之时,即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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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船北马,海绵城市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这个“淮”所指的地方,便是南阳这一带,淮河的源头就在南阳的桐柏。

南阳河流上百条,分属长江、淮河、黄河三大水系,主要河流有唐河、白河、丹江,这三大河流有分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支流,诸如湍河、潦河、刁河、赵河等不胜枚举,密密麻麻的河流把南阳盆地织成了一个紧密的水网,使南阳有了特殊的地方交通,使南阳地区既有北方的旱路,又有南方的水巷。

南阳市区内还有一处南阳水运的遗迹,便是天妃庙,这里面供奉的天妃娘娘,便是是妈祖。南阳的天妃庙据师院聂振弢教授考证,是中国现今尚存的最北方的妈祖庙,这个最北,处在南阳,这个南北分界的地方,有着必然性。鸭河口水库修建以前,北方的货从白河到唐白河,到汉水,再到长江,运到南方,南方的货逆流而上,到达南阳,起旱运往北方各地。南阳依着地利,俨然成了汇聚南北的一个要道。

可惜1958年修建鸭河口水库,白河断流,南阳水运的气数到此完全丧尽。然而近几年,南阳本地政府要开建唐河复航工程,这却又给我们很多设想的余地——当年鸭河口水库的修建,其利弊的衡量,又是根据什么呢?

水运,有许多好处,第一是省钱,第二点,结合当下的形势,便是节能环保。

有水流动的城市,这个城市才是活的。南阳从水运衰败以来,经济和人均收入,一直处在河南省其他地市发展的末流,其中最大的阻碍,是交通不便,干线铁路都不经过南阳。南阳地处西南一隅,虽然三面环山一面水,但原来有水旱两种途径的互补,倒也给生民留条跑船的行当,但自从水运断绝之后,便成为了一条腿走路的瘸子,怎么发展,都难以追上河南其他地市的脚步。交通的不便,是短期的劣势,长期来看,交通滞后造成了人口流动不便,造成了招商引资的困难,而南阳本地又缺少有实力的企业,难以留住当地人才,也难以吸引外来人才进入,这些原因使南阳陷入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境地,也使南阳形成了独特的民风——要么安分守己地在当地企业,要么下海大风大浪,创业去吧。

缺少外来的交流,缺少包容的心态和地方经济基础,南阳民风就地方主义盛行,排外思想严重,淳朴民风之中,也夹杂着一股匪气。这大概也是当年南船北马的南阳形成的地方特色之一。旧时候跑船的,行路的,险象环生,路途多舛,没有一股冲劲和不怕死的精神,生意可是做不成。

从水运陆运并重的城市,到单独依靠陆路交通,南阳的交通变化和城市衰落,可以说是中国城市中一个独特的例证。西语有言“哪里有河流,哪里就有城市”,曾经水运的兴盛,成就了南阳的唐河、社旗、新野,也成就了许多知名的水旱码头,诸如社旗镇、石桥、朱集、潦河坡、瓦店等,把城市散落的市镇通过水运,连接起来。河流的衰落和死亡,也预示了城市发展的受阻。

当今社旗镇美轮美奂的山陕会馆,依然显示着当年商人南船北马的气势恢宏,可惜如今的社旗,在南阳人心目中是出了名的贫困县。

放眼全国,有河的城市不再少数,曾经能够通航的城市诸如南阳,延长江、黄河、淮河等流域的城市也不少。如果合理开发内河航运,也是一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事。

接下来再说南阳的内河。南阳老城区,曾经是个梅花盛开的形状,故老南阳都叫他梅花寨。南阳市区内,有三条内河,梅溪河,温凉河,三里河。梅花寨的城防、泄洪、排污,都依靠这三条河贯通城市,流入白河。如果说,白河、唐河是南阳的动脉,南阳城区的内河就是南阳人的毛细血管,他们静静地流淌,带走城市的污秽,也给世世代代南阳人带来生活的方便,可惜南阳内河的污染严重程度,在中国近三百个地级市中,可谓名列前茅,其治理和污水排放管理严重滞后。大量工业废水从河的源头处排入内河,使内河已经失去了自净能力,成了已经死亡的污水河,给南阳城区环境和人民身心健康都带来了严重的危害,可惜几十年来,一直没有人来治理。无奈国家环保总局约谈南阳市长,南阳市才开始内河清污治理,但究竟效果如何,还要经受时间的考量。

就河流和湿地资源来讲,南阳这座古城有着相当优越的自然条件。有水绕城,有山依靠,地势平坦,湿地丰富。近年来,北大教授俞孔坚等人提出了“海绵城市”,而南阳的城市规划,完全可以走海绵城市的路径,通过打通内河与干流之间的联系,通过合理规划和营造城市湿地、绿地,而使南阳整个与自然完美融合,避免夏季看海的前车之鉴。

中国古代的意象之中,从小桥流水人家的恬淡,到清明上河图的热闹,总是离不开水。南阳古代的梅花寨,便是一个有山,有水,对称规划合理的城市。古城南阳的规划,有阴阳和山水,有礼制,有传统的美,有人与自然的和谐。古代有名的大都市诸如长安、洛阳、北京、南京、苏州,没有一个不是如此。中国山水和谐的城市营造思想,延续了千年。

那穿行城市的河流,密布城市的坑塘湿地,城市绿地,承载着饮用、灌溉、泄洪、排污、交通等功能。雨水来了,顺着自然的坡度或修建的排污设施,排入坑塘和湿地,两者满了,便流入内河,内河涨了,流入城市所依托的大河。城市依着自然,达到了泄洪排水。

中国历史上人口最多的城市,唐代长安城,人口达到百万,城市管理却井井有条。而如今的北京上海千万级别的超级大都市相比,却面临着严峻的环境问题。人口的增长和工业粗放型发展,挑战着城市的承载能力和中国人的健康底线。而古老意象中的江南水乡,北方市井,小桥流水人家,山水和谐的城市,离我们远去。

反思近代中国城市的营造,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是城市营造的主题之一。“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长江大桥,高峡平湖的三峡大坝,南水北调,引黄灌溉,种种对大自然的改造造福了社会百姓,但也带来了破坏环境和生态的副作用。

南阳这几十年来的城市营造,鸭河口水库修建了,梅花寨拆了,内河污染了,白河湿地的沙滩没了,市郊曾经成片的树林绿地变成房子了……城市在发展,城镇化率高了,但我们失去的,从一百年,二百年的角度来看,或许是得不偿失的,城市的发展与规划,有更好的路子可以走,但是我们没有走。

在城镇化、现代化的路上,中国还是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初学者,这个初学者有时候还缺乏耐心和虚心的态度。外来人口持续涌入城市,超过了一个城市的承载能力,工业的发展与自然生态相矛盾……诸如此类问题,都难以解决和协调。

中国有越来越多的城市加入到超级都市的行列,雾霾严重,城市内河死亡,河流断航,传统能源利用率低等等造成了中国环境的恶化,其实每一个城市,在环境保护方面,都可以选择一条更好的路。

究其原因,是我们把眼下的利益看得太重,把自己的生存不当回事,从大处讲,是国家的统筹没有做好,过于急功近利,还没有为中国工业和城市发展的转型做好准备。

南阳的山水给了南阳得天独厚的条件,把南阳营造成山水城市,海绵城市,完全有可能。曾经的南船北马的南阳,如果有一天能够恢复唐河,乃至白河的航运,一定是一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而这一切的规划,是否都要留给后代,让后代为我们这一代人的污染和不负责任买单呢?这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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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黄沙

白河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湖,由橡胶坝拦着,碧波万顷,看起来也别有景致。2015年,城市的管理者把白河水被抽干,开始了清淤工程。久违的白河河床,露出了一半黑沙,些许金黄。当黑沙被挖开,淤泥被清理,就显出了白河河床下金黄的沙粒。

白河原来是通航的,清澈的水,一直流到汉水,流到长江,流到东海。这条河上有船,船载着货,也载着人,把人和货运到中国的各个地方去,由此养育了一帮靠水吃饭的南阳人。后来河的两岸植被破坏了,据专家说是因为近代水土流失严重,河流通航能力差,人们就放弃了白河的航运,在上游修了鸭河口水库,从此,这白河就断流了。只剩两岸的黄沙。

白河自古多沙,沙质细软金黄,可以卖个价钱。20年多年前,郊区白河的两岸,尤其老白河大桥附近,还可以看到很多采沙船。人们把从河底挖出的沙,运到河岸边上,堆起高高的山。白河的沙,白河的泥,再混上蒲山的石子,便成了南阳的房子。后来城市的管理者说,采沙影响河床,损害桥梁,破坏环境,采沙船便消失了。

滨河路扩宽以前,老南阳城城南,还剩下过一段清代的城墙,南阳人称作“梅花寨”。寨墙附近残存着几处淹没在尘埃里的破败古迹,连着那塌了半边的小寨门,就显得南阳的白河两岸一片灰暗破败。

南阳是历代的战场,日本兵来占领过,土匪抢过,军阀混战过,国共激战过。桐柏的山里,梅花寨的城墙下,卧龙岗的井边,白河的滩头,都曾倒下过血肉的身躯,不论他是哪边的兵,哪里的人,最后都随这白河水悠悠而逝,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南阳国际饭店门口的电子表,是南阳曾经中日战争与后来友好的见证)

去白河散步游泳,是许多南阳人的习惯。只要天不太冷,早晨去白河溜达,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天热的时候,干脆跳到白河里洗个澡,那才舒服。以前的白河,没有如今的长长的堤岸,只有一片黄沙,没有太多绿色,只是一望无际的河上,帆影点点,沿着那灰色的城墙,一望无际。

90年代的滨河路,还可以看到一段老南阳的寨墙,那塌了半边的小寨门。在小寨门的边上,是杨家大院。这大院里曾经住过南阳辛亥革命的风云人物杨鹤汀,是他和南阳当地的同盟会成员、士绅一起,促成了南阳党人的起义,推翻清廷,改朝换代,也是杨鹤汀和张嘉谋等士绅,在南阳首倡公学,为南阳培养了一大批革命者和中流砥柱。

在这杨家大院的旁边,有太古洋行,曾经是西方资本进入南阳的一个标志性建筑。老南阳城里,还有那延续百年的万兴东大药房,由晋商刘子清所创办。英国的石油和白糖,中国各地的药材,西方的洋布,南阳的丝绸,汇聚在这小小南阳城里。

(1923年英国太古洋行,南阳现存建筑与其有几分相似)

(南阳太古公司现存建筑)

当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所有这一切都淹没在尘埃之中,少有人能够记起。是谁设计了南阳第一家太古洋行?是谁在那个秘密的夜晚拿起刀砍向了历史的头颅?是谁一点一点改变了南阳的面貌?

当年的杨家大院如今变成了饭店,当年的太古洋行如今成了高端私人订制,当年南阳的七十二坑基本填平,八十一巷面目全非,斯时人已逝。

岁月无情。

唯有白河的河道还在。从地图上看,那是一条悠长的河流,但当你试图寻觅,河流不再是当年流动的活水。

这个时代很多东西在改变,历史的痕迹被鲁莽地,粗俗地,甚至无知地擦去。那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行走的人,就渐渐没了痕迹。

当白河的河水干涸,淤泥被清理,我又重新踏上了许多年前的黄沙。在不远处,有那么些南阳人,在白河河滩上挖出一个个坑。据说,从独山脚下,曾经冲下来玉石的角料,它们就散落在河滩里,埋在淤泥下,于是来了不少人,从早到晚地挖坑,希望在那坑里挖出一份横财。

这像急了民国时期的南阳自行车队,冒着战乱的风险,不怕土匪夺命的可能,骑着自行车,把内地亟需的紧俏物资从武汉,长江边上,运到内地,来赚一笔卖命钱。现在的南阳人不用再冒那份风险,但却要外出打工。长期的封闭,缺少工业基础,这里的人民有一股憨厚,也有一股子匪气,天不怕地不怕,自己闯荡,强龙不压地头蛇。夏天的南阳街头,天天可以看到吵架,甚至打斗。天气热火气大。南阳的官场也有着种种地方特色,对老百姓明的暗的,收费名目繁多,事难办,没有熟人寸步难行。这些几百年来中原人因为缺少开放心态所积累的恶习,在南阳体现的淋漓尽致。

南阳的寨墙拆了,现在要重建。听起来,像是一个笑话,但这之中,便是真实。中国的建筑,不管是土石结构,还是砖木结构,都摆脱不了毁灭与重建的命运,因为战火,因为运动,因为历次的主义,因为中国人万变不离其宗的“革命”精神,到头来,便是拆了建,建了拆。

我在黄沙之上,发现了一只死去的小白鹭,它干枯的尸体,遗落在黄沙之上。我想像着有那么一个瞬间,它从空中飘落,结束了它的一生,像许多人的宿命。越过眼前的黄沙,我去看远处的卧龙大桥,在傍晚的天空,白河的黄沙之间,这座桥显得如此单薄。